(荒须520 17h/23h) 鹤

上一棒:@心形玻璃 

下一棒:@溯洄从之 

  

·是@人鱼头 妈咪的白鹤报恩的梗

  



须佐之男的梦里总是有冲天的火光,空气中令人几度作呕的焦臭,他站在鲜血与肉体堆砌而起的尸堆上。

他一时记不起来他是谁,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这里?

战火和狼烟遮天蔽日,耳旁是战马的嘶鸣和敌方的号角,但是须佐之男还是听见了,他缓缓仰起头,有谁人的血从他的脸颊处滑落,在唯余一丝太阳照耀下的空中,他寻到了声音的来源。

年少的将军早已杀红了眼,衬得那双琥珀色的金眸不再温暖,但是这声鹤唳却像是载着他飞至九霄,远离了人间纷争,远离了刀剑鲜血,远离了尘世万千。

在这样的梦里,他的鹤回来了。

  

  

须佐之男从梦中醒来,外面很安静,该是下雪了。

他随意抓了件衣服便起身去拉开了隔门,屋外过于明亮的雪地一时让须佐之男感到刺眼,他缓了好一阵子才敢去看庭院里那棵层层积雪的苍松。果真是下雪了,须佐之男看着屋外还在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靠在门框上想了好一阵子,直到脚趾快要冻僵了,他才转身回屋去找衣服穿上。

这个山村里,一到下雪天,找寻食物起来便尤为困难。

今年的雪尤其的大,且频繁,须佐之男揣着手摸索进厨房去找吃食的时候发现储备粮食已经快要不够了,若是这雪明日还要继续下,那必然得今日出门去寻些食物来才行,要不然往后几天准得挨饿。

旁人都觉得此处穷山恶水的,并不适宜人的生活,须佐之男却觉得这处要比那暗无天日的牢狱里好上太多太多,没有掺杂着无名药物的馊饭,也没有木架之上日日的鞭刑之苦,他可以在山林间自由行走,可以闲时坐在廊下和他的猫儿晒晒太阳,他觉得自己被放逐到此地,已然是最好。

他再也不会日不能安,夜不能寐,他终于自由了。

可是他真的自由了吗?须佐之男常在想,他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困在了他的曾经里,白日里偶尔听见一两声异响会猛得站起身来去摸索身边早已不再的雷枪,夜里入睡所做的梦里仿佛也能闻见尸体的腐烂和焦臭,阴雨天时身上旧伤的刺痛感,还有再也无法回到故乡的孤独感。

他终究没能自由。

须佐之男再一次确认了仓库里的存粮,属实不太够了,前些时段为山下村民们干活换得的大米已经快见底,一人一猫蹲在米缸前沉默了几秒,须佐之男看了看自己的猫儿,决定趁着雪还没过膝,早些出去猎些野味回来备着才是上策。

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身手和智慧,如今用在这深山老林间的捕猎中甚有奇效,动物们偶尔比战场上的敌人要聪明许多,好在须佐之男习惯了军旅的日子,便也得心应手起来,他绕到屋子的背后去寻了工具,将他的猫儿丢进了暖阁里,才往屋外走去。

可当他走在廊下,空中忽然闪过一个黑影,等他反应过来抬头去看,却是灰暗的天空之中依旧缓缓飘落着雪花,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须佐之男觉得奇怪,可是下一秒他又听见了翅膀拍打的声音。

鸟?

在这种季节?

还在这种深山老林里?

便是须佐之男也知晓这样冰天雪地里是见不到寻常的鸟类的,也许是鸟儿们也嫌这地方破,一入秋便很难寻到鸟类的踪迹,怎么会……

可是这般动静却是转瞬即逝,须佐之男停下脚步去听,再也听不见任何响声,想着该是错觉吧,他才又抬步往屋舍外走。

可是在他将手伸向大门时,他的门扉被人扣响。

须佐之男愣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去开门——他的屋舍从未有人造访,山脚下的村落里人人皆知他是被流放至此的罪人,没人敢轻易上门来,生怕有去无回,只有须佐之男自己亲自下山去换取米粮时能得人正眼看上些许,这般的大雪天,还是这深山老林之中,突然的造访没能让须佐之男高兴起来,反倒是警惕了不少。

但是等门外再一次响起三声扣门声时,须佐之男还是拉开了门。

积雪落满了对方那件瞧来格外华贵的斗篷,须佐之男刚想说什么,对方便抬手将斗篷取下,随后那头蓝灰色的长发从斗篷中垂落,有雪落在其上,融成星辰一般,只肖微微一个抬头,须佐之男便能看清面前人深邃的五官映得这张脸格外俊朗,月灰色的眸子之中倒映出了自己的那头金发。

须佐之男张了张嘴,几次想要说什么却都哽在了喉间,便是曾在宫中,须佐之男也从未见过如此这般好看的达官显贵皇室宗亲。

该如何形容呢?

像是被藏于万千星芒之中最明亮的月色,又像是高居层云之上神圣威严的神明。

但是须佐之男只知道,这样的人是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请问……”须佐之男左等右等对方似乎不打算开口,两人无言相望一阵后,须佐之男还是没能忍住先开了口,“您造访寒舍是有什么事吗?”

“……我,”对方似乎犹豫了一下,又像是没想好要说什么,竟是开了口吐出一个字又不说了,须佐之男便只能耐心等着人想好要说什么,也没过多久,对方接着说,“我落难至此,想在此处歇一歇脚。”

哇,好烂的谎言。

早已在战场之中和皇宫里摸爬滚打数年的须佐之男在心里笑出了声,面前之人瞧来该是不会撒谎,就连找的借口都如此的蹩脚,须佐之男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别说是落难了,他甚至连裤脚都未被屋外的厚雪打湿,面前之人老老实实地站着,没得须佐之男回话,他也不敢妄动,但是那双月灰色的眸子却是一直紧紧盯着须佐之男,一刻也不曾移开。

“可、可我这儿条件很差……屋顶都是漏风的……”对方的目的似乎并非是这座破败的老宅子,须佐之男思考了一下那可能就是来贪财劫色的了,自己一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劫的,这屋子里也没什么好偷去的,倒不如说这整间屋子还不如他那件华贵的斗篷一个衣角布料来得值钱……

“无妨,请让我在此处待上几天,等雪停了就好。”

对方的回答倒是简单,让须佐之男更是想不明白,他猜不透对方在想什么,却又没能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任何的恶意以及杀气,他握紧了手中的麻绳,握紧了又松开来,雪还在簌簌下着,两人就在大门前僵持着。

最后须佐之男轻声叹了口气,不管如何这冰天雪地的,还是先避避寒吧,他转过身,领着对方进了门:“如若不嫌弃的话,便跟我来吧。”

话刚说完,对方便真的跟上了他的脚步,两人绕过廊间,穿过小花园,看见一处小池塘,来人似乎对所有的一切都好奇着,虽是没有过多言语,但是须佐之男明显发现对方在不停地观察着这间屋子。

“这间屋子不是我的,我来的时候它便在这里了,当时已经很破了,像是被人遗弃了很久的。可我没钱去修他,东边院落里的小屋子前几天刚被大雪压垮,你不要去那边,很危险,我收拾了一部分屋子出来还算能住人,这几日你便住在我收拾出来的屋里吧。不要乱跑,这屋子处处都很破败了,若是砸着伤了你,我没有钱能赔给你……”

对方的穿着和气质一看就是哪家的富家公子因着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逃了出来玩的,用不了几天吃上几天苦便知晓该回去了,须佐之男耐心为其说明了一番,这屋子虽然挺大,但能住人的地方不多,可也是他被流放至此唯一能住的场所,若是没有意外,他还暂时不想无家可归。

须佐之男得到了对方一声应声,便笑着继续将人往里屋领,心想着还算是听话。

暖阁的碳盆里的火快要熄灭了,圆滚的猫儿趴在主人的垫子上睡得正香,听见须佐之男领回来了外人,猫儿觉得稀奇,便睁开了眼,但是一看到须佐之男身后站着的人瞬间站起身来浑身炸开了毛,须佐之男赶忙上前去将肥圆的猫儿抱进怀中。

“抱歉抱歉,它很少见着外人,该是还有些不习惯,你别介意。”须佐之男顺着怀里猫儿的毛,可是猫儿扭动了几下身子就从他怀中跳下逃出了屋子。

“嗯。”来人点了点头,随后又打量起了这瞧来前不久才刚补好了屋顶的房间,屋中的炭火还有些零星的火星子,在这种大雪天,已经起不了取暖的作用。

“喝茶可以吗?”

“好。”

须佐之男便为人斟了一杯还在炉上温着的茶,和自己喝的是同一种,也不知道对方是否喝得习惯这种粗茶,但是须佐之男将茶杯递交给对方的,两人的指间有一瞬相碰。

很冷,须佐之男想着。

这是须佐之男被流放这么久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与他人相处这么久。

  

  

雪下了很久,却也好像没有很久。

须佐之男以前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觉得这样的下雪天只能待在家里哪儿也去不了,属实无聊得紧,但是如今这房子里有了另一个人的存在,须佐之男便觉得这样的冬天不再漫长。

“荒,你看看可以吗?”须佐之男补好了一处天花板的漏洞,他大声问向身后不远处的青年, “需不需要再加固一下?”

“左边,对,那里再加一根。”蓝灰发的青年人双手抱臂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目光落在须佐之男的身上,似乎做好了随时接住可能从高梯上摔落下来的人。

“好!”

须佐之男将最后一根楔子敲入后,从高梯上跃下,荒见状想去接他,但是看见人稳稳落在了地上,他低垂下眉目,指尖微微一动。

这几日须佐之男拉着荒将屋内大大小小的房间稍微做了些修缮,他在仓库里找到了些陈年的木头,外面下着大雪什么也没办法做,便是拉着这突然造访的“客人”盘算着将宅子里一些破损不堪的外墙或者漏风漏雨的天顶给修修。

几日相处下来,须佐之男得知了许多来者的事情,比如他的名字,比如他的吃食口味清淡,比如他作息守时有序,但是当须佐之男提及他从何处而来又要前往何处时,对方却是以缄默为回答,聪慧的少年便不再多问,知晓了这是不该提及的事情。

但是无论如何,荒的到来都为须佐之男近乎枯燥的生活带来了一份独特的意味。

他带荒去过后院的林里抓冬日的野兔和小兽,他告诉了荒自己在何处安放陷阱,让他小心,切不可踩到,荒看了一眼被雪盖住的一小块凸起,随后点了点头;他带荒去过他的那间小小的后厨,光线不怎么好,但是胜在打扫得干净整洁,打开窗户后屋外的雪也能将屋内映衬得明亮许多,须佐之男问荒喜欢吃什么,荒说都可以,须佐之男便打趣着说我这儿没什么好东西就麻烦你跟着我受苦了;他也带荒去过他的小花园,须佐之男抚开那些枯枝败叶上的层层积雪,一个一个指给荒看,说这一株是早春山茶,这一株是天仙月季,荒甚至听到最后感觉全世界的花也许都能在这一方小小庭院之中找到,须佐之男的庭院里还有一颗很大的樱花树,须佐之男拍拍树干,说这是他来的时候就有的,年龄可比他大多了。

“等到来年,这里会盛开许多的鲜花,樱花树会发芽,院子里也会有小动物来玩,到时候荒可能会觉得有些吵闹,但希望你不要吓着它们。”

荒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须佐之男尤为喜欢他这点,平日里无从诉说的种种在此时此刻找到了最合适的宣泄口,荒总是会将所有的目光留在他的身上,这样让须佐之男觉得很安心,让他觉着荒是真的有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但是每每入夜,须佐之男还是会做那样的梦。

梦见自己身着白金的铠甲,梦见自己手执雷枪,梦见自己的脸上不知道是沾了友军还是敌军的血,鼻息间的焦臭和入目的尸首让须佐之男恍惚了一瞬,觉得这样的战争好漫长。于是天际雷鸣云涌,太阳隐去,他抬头,妄图在被狼烟熏黑的空中寻得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

那颗赤忱的心,好像也渐渐被浓烟遮蔽。

可是他又听见了那声鹤唳,于是他的眼里有了光,在战场的厮杀声中,在刀剑的碰撞声中,他又听见了那声鸣叫,须佐之男四处去寻那声声音的来源。

他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须佐之男坐起身来,抚上自己的胸口处,那儿曾受的伤如今早已愈合,却留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不知为何,在此时却格外疼痛,须佐之男埋头思索一二,目光闪过,看见屋外明亮如白昼,是已经白天了吗?

但下一秒须佐之男在隔门之上,却看见了屋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不止一只,数量众多,但是他听见了拍打翅膀的声音,还有荒的声音。

须佐之男便轻手轻脚地站起了身来,隔着一扇薄薄的隔门,听见了荒低沉的言语。

话音刚落,须佐之男拉开了隔门,一瞬间有巨大的鸟群腾空而起,宽大的双翼掀起地面的积雪和檐上的落雪,一时迷了须佐之男的眼,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荒只身一人站在庭院之中,细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发梢上,落在他的眼睫处,化为人世最闪亮的星辰,那双月灰色的眸望向须佐之男,看得须佐之男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

原来还是夜晚啊……屋外气温太低,须佐之男呵出一口雾气,遮掩住了自己一时没能控制好的表情,本以为已然是白天了,却不想是月光洒落在雪上,映得屋外一片皎洁。

而荒就站在其中,他回眸望向自己,像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抱歉,我听见院落里有动静……”须佐之男想了许久,却还是只能找出这么个理由,至少他没有说谎。

“吵着你了吗。”荒的声音在这雪月之下显得要较平日里更加冷清几分,他转过身来正视着须佐之男,发现他此时正光着脚。

“没有,刚好醒过来而已。”

“……回屋去把鞋穿上,晚上很冷,我去给你端碗桂圆莲子汤来。”

说着荒竟是真的朝着后厨走去了,须佐之男没能及时拦住他,便只能靠在门框上看着人走远,经着荒这么一提醒,他倒是真的觉得脚有些凉了,须佐之男低头去看了看自己已经被冻红的脚趾,在另一边的脚背上踩了踩暖了会儿,下一秒弯下腰去捡起了一根落在自己脚边的羽毛。

白色的,有些许长,瞧来不该是小鸟,须佐之男又想起刚才扑腾着翅膀的劲风,该是什么稍大些体型的鸟儿……

荒带来的汤被热到刚好入口的温度,须佐之男不喜欢喝太烫的东西,荒最近已然记下了他的这些习性,他悄悄舔去嘴角的汤渍,恰如其分的甜度正好合适。

“做噩梦了吗?”坐在一旁的荒接过须佐之男递过来的空碗,将其轻轻放在木盘之中。

“应该不算吧……”须佐之男坐在自己的被褥上,将脚藏进了被子里,他环抱着膝盖,望向了屋外被月色映透的雪景,“只是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像也是这样的雪夜。”

“……”荒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目光落在须佐之男身上,看见他松散的衣物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荒便垂眸,不愿再去看。

“我以前救过一只小鹤,还很小,它被陷阱困住了,若不是我们行军时路过,它大概会殒命在那里。我选择救下了它,为它包扎好伤口,让它在营中休息了一日,第二日便放它离开了。我以前在宫里见过鹤,可是却从未见过它那么好看的鹤,想来它若是能长大,必然是鹤群之中的翘楚,那也不枉费我与它的一番相逢。”

“后来,鹤飞走了,却来了个白衣的少年,他衣着华贵面容俊秀,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军营这种地方,大部分人都是避着走的,可是他却偏偏只身一人前来,说要见我,我同意了,说来我也是好奇,想知道他到底找我有何事……”

须佐之男记得,他初次见到那个孩子的,他站在一众士兵之中,甚至连人的肩膀都够不着,但是他却强硬地要求待在须佐之男的身边,当时军营之中爆发出的嘲笑不绝于耳,他却全然不在意,并说将以“预言”为能力,为须佐之男指明行军的方向。

须佐之男真的就将其鬼使神差地留下了,反对声不少,但是须佐之男也是全然不在意。

最开始没人相信这个孩子,可是随着预言的准确率越来越高,甚至可以说是毫无差错,整个军营对待孩子的态度都不一样了,年少的少年人成为了须佐之男的军师,须佐之男甚至和这个聪慧的孩子成为了无话不谈的友人,即便他的这位小友每次都在出征前拉住他,说此次前去凶多吉少可否不要去,可是须佐之男都只是笑着说只需在军营之中安心等他回来便是。

“然后呢。”荒问,像是对须佐之男的这个过去很感兴趣。

“然后……我失去了他。”

在少年人的“预言”之下,年少的将军百战百胜,但是功高震主,有心之人在军营之中安插了眼线,在将军即将剿灭所有叛军之时背叛了他,须佐之男用尽全力保护下属,却被叛军携来下属的家人作人质,须佐之男不忍,最后被俘。

那日的军营冲天的火光,须佐之男握枪的那只手已经麻木,他将他的小军师带出了营地,对方雪白的衣袍上沾满了他的血迹,但是少年人一点也没介意,反倒要拉着他一起走,但是须佐之男摇了摇头,拒绝了——对方的目标一开始就是他,唯有他被俘,才能救下他的下属们的家人,如若他在此刻逃走,他定然会悔恨一辈子,不如让他在这一刻死去。

“你离开吧,”须佐之男喘着粗气,远方传来了追兵的马蹄声,须佐之男知晓再这样下去他被俘是小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了他的小军师,他笑着抚上他的脸,不小心蹭上了鲜血,于是他又去擦,可是沾满鲜血的双手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他才终于放弃了,“你本不是凡间俗物吧?事情已经不可挽回,你没必要和我一起受苦,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面的。”

于是他的小军师离开了,而他也被押送回大牢,明明是剿灭叛军的大功臣却被扣上了反叛的罪名,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等待着处死的那一刻。

“那时候我日日经受鞭刑,所吃的饭食中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毒药,所有人都巴不得我死,可是我还是挨下来了,说来也奇怪,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我能挨下来,就好像有什么执念推着我一定要活下来走出去一样,于是过了好久好久,我已经不知道牢狱之外是什么日子了,我没能等到行刑,却等到了我的流放。”

屋外有一簇积雪从枝丫上滑落,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屋外,须佐之男扭过头来,看着灯火之下的荒,他想起了他的那位友人他的小军师,直到最后他都没有问他的名字,只是同士兵一起喊着他“矮个子”,也不知道如今他过得如何了,是否有平安逃走,如今又在何处……

“须佐之男,你有感到后悔吗?”

“什么?”

荒突然开了口,问得须佐之男有些迷惘。

“参与了人世的纷争,国家的战火,原是你用生命去守护的人却在最后出卖了你,而你也被一直敬重深爱的国家放弃将你流放到这种地方。”

你后悔了吗?

须佐之男记得自己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问题,但是他记不得在哪里听过了,可荒现在脸上的表情似乎十分的不悦,就像是听完他的故事在为他打抱不平一般,须佐之男就笑笑,被子里的脚丫动了动,暖和了不少。

“荒,其实以前我带领着士兵们行军打仗的时候,来过这里,我们经过了山下的那处小村庄,当时这个小小的村落经历了战火的弥漫,妻离子散,民不聊生,但是他们依旧选择拿出了最干净的水予我喝,那时候我就在想,如若……如若这个世界将不再有战乱,世人皆可安居乐业,那该是多好啊。所以我从不后悔参与平乱叛军,也许朝堂太远有我不知晓的明争暗斗,但是若能为人民带来平和安宁的生活,我理应为其献出所有……”

“那你所说的这个愿望,其中也包括了你吗?”

面对荒突然掷出的问题,须佐之男却是笑笑,有雪花趁着夜风飘落进屋内,落在他的被褥旁,化为一颗小小的水珠,在月光之下闪烁着属于遥远星辰才有的光。他抬手轻轻抚上了荒的脸颊,对方没有任何的拒绝,甚至乖乖低下头闭着眼,让须佐之男触碰着。

啊,好像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场景,须佐之男心里想着。

“荒,世间万事,自古难两全。”

  

  

冰雪消融,春日来临,须佐之男在庭院之中忙碌不已。

荒终于得以见到须佐之男唠叨了一个冬天的小花园所谓的百花盛开之景,当真是美丽至极,整个院子里全是花香,那棵高大的樱花树如期而绽,就连最末的枝桠上都垂满了花苞,看得出来是由须佐之男精心养着的。

这般景致,让荒有些恍惚间回到了幼时,他最初也是被枝头上的花迷了眼,才会踩进了猎人的陷阱里……

“荒!你看!”

须佐之男不知何时窜到了人的身边,将荒的思绪拉回,入目间是对方那头金色的发在春日的阳光中熠熠生辉,以及一束小小的成水滴状的小白花。

“好看吗?”须佐之男很小心地将他交到了荒的手中。

“好看。”可是只有一支,显得有些孤独,并且在须佐之男这百花盛开的庭院里,这小小的白花实在是抬不起眼,若是自己定然没发现。

“这花是从异域传过来的,当初我被流放抄家时,将种子悄悄藏在袖子里带来的,这些年一直不开花,我以为它是不习惯这里的土壤和水源,你猜这么着,今年它终于开花啦!”

说着须佐之男甚至拉着荒绕到小花园另一边,那儿的花们更喜阳光,方便须佐之男管理,须佐之男蹲下身来,荒也跟着蹲下身来,他们两肩膀挨着肩膀,探着脑袋去看在盛放的花朵之中,另一簇害羞的白色花簇。

是非常小的一簇,不如牡丹国色倾城花朵大,也不如蔷薇攀附满墙颜色绚丽,这样一簇小小的白花竟是能在这么一大堆盛放的花朵之中争得一席之地,克服了水土的问题,甚至在春日开出花来,实属不易。

“明年,它应该会开更大一簇,到时候我和荒就不用蹲在这儿看得这么辛苦了。”须佐之男最近心情异常好,也不知是否是因为院子里盛放着花朵的缘故,如今瞧着他一直期盼盛开的花儿有了结果,脸上的笑意更是遮掩不住。

“……”荒看着他,又收回目光,看向风中微微摇晃的小小白花,如水滴一般的花朵在早春的暖阳下晶莹剔透,像是商店橱窗里贩卖的异域而来的琉璃饰品一般。

明年会开更多这样的小白花是吗……

明年也可以和你在这里迎接春天的到来是吗……

荒在须佐之男这里长久地居住了下来。

这个长久是多久须佐之男说不清楚,荒也说不清楚,因为当冬日的白雪的消融之时,原本说好了等冬天一过就会离开的,两人竟是默契地都未去提及起身离开之事,依旧每日清晨在走廊转角处和对方打着招呼谈及昨晚做了如何如何有趣的梦,中午吃了午饭在走廊上荒会看一会儿这栋宅子里留下来的书籍而须佐之男就靠在人的一旁小憩,下午偶尔须佐之男会带着荒去后山上逛逛告诉他哪儿有陷阱要他千万小心别踩进去,傍晚会商量着两人谁来做饭谁来洗碗不过大部分都是须佐之男抢得做饭权,因为荒的厨艺着实不怎么样,须佐之男便调笑着说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是这样的,荒也不反驳,每日尽心尽力地收拾着饭后残局。

须佐之男发现荒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之中,他早上有了可以问好的人,做饭的时候会习惯性地呈上两分米饭,洗被子的时候会探头去问荒需不需要也一起洗了,明明只是那般普通的事情,可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荒已经在收拾他的碗筷了。

当真是不可思议……这般亲密的关系,仿佛两人从很久以前便习惯了一般。

直到有一日须佐之男发现自己家的米缸终于要见底的时候,他开始犯起了愁。

两人借着月色坐在樱花树下欣赏着院中百花盛开之景,皎洁的月落在花上仿佛渡上一层优雅的纱,可须佐之男却是全然没有心思去欣赏了,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被荒听见了,荒便去问他是否发生了什么事,须佐之男犹豫了一下才开了口,毕竟这个月的大米还是他将花园里的花摘下来拿去村子里去换得的,但换回的数量远远不够两人日常的份量。

下个月要不开始省吃俭用吧……

须佐之男这样闭眼思考着的时候,荒的眼睫颤了颤,随后起身去了屋子里,过了一会儿又走了出来,须佐之男才发现荒手中拿着一件衣袍。

是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荒身上批着的那件华贵的斗篷。

“你把这个拿去村子里卖掉,应该可以换不少钱。”

须佐之男愣愣地接过荒手中的衣物,这件斗篷布料厚实,上面用银线勾勒出了一条黑龙蜿蜒而上,以金线点缀出明月星辰加以装饰,上面所缝的每一颗珠玉都该是价值连城,须佐之男在宫里那些日子也未见过这般样式的布料,像是……用什么珍贵鸟类的羽毛织就而成,在月光下映出淡淡华光,此物该是天上的神明所有,看得须佐之男一时震惊不已。

“不、不行!不行!这东西太过昂贵了!万般不可拿去抵卖!”须佐之男赶紧将手中的衣物折叠好,又推回了荒的怀里,“粮食的事情我还可以再想办法,如今春天来了,可以捕到一些不错的猎物,我可以再拿去镇上……”

“须佐之男,”荒低声打断了对方继续说下去,“拿去换吧。”

“……这个很贵重,在村子里没有识货的人,换不了多少的!”

“无妨,换些财物或者粮食都是好的。”

这阵子的相处下来须佐之男知晓荒是个说一不二的,他开了口必然就容不得改变了,可是这般华贵的衣服在这样偏远的山村之中,便是贬值了太多,并且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件衣袍对于荒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他还是有些不愿意。

“人若是死了,再价值连城的东西,便都没有意义了。”

“我……”

“去吧,早些回来,赶上吃晚饭。”

荒不等人回答,便绾上衣袖向着小厨房走去,开始张罗着晚上用仅剩不多的食材做些什么,须佐之男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抬步,他的猫儿攀上他的肩膀,嗅了嗅怀中的衣袍,轻声叫了声,又轻盈跳下跑走了。

须佐之男最后拿着一些钱和很大一袋米粮回来的。

他说他下山时运气好,刚好见到一队过路的商队,商人的慧眼总是极佳,一眼便看中了他手里的那件衣袍,止不住的夸,最后拿了好大一包钱财和粮食同他换了,须佐之男打开钱袋,里面赫然躺着一堆金币,他笑着说若是我们以后节俭些,便能用上好久好久。

荒至始至终都没有去看那装着钱财的袋子,他只看着须佐之男,对方脸上的喜悦在火光的跳动下越发生动,那双月灰色的眸子里唯有盛着一束耀眼的光。

  

  

夏日总是多梅雨,-不小心倾盆大雨而至便又打湿了快要晒干的衣物。

须佐之男躺在走廊里,闷热的天气是泡水或者拿着扇子快要扇出火来都无用的,他那只肥圆的猫儿正和主人一个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一边,荒看到一人一猫这般样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将须佐之男抱了起来。

“诶……等等,你要带我去哪儿?”须佐之男实在被这闷热的天气热得有些受不了,便是被荒抱着也全然没有了想挪动的意识,便由着荒抱着自己走着。

“这样下去你会中暑的。”荒拥紧了怀里的人,生怕他掉下去。

好轻……

较之于成年男性的体重须佐之男轻的可怕,荒垂目,他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身体应该没有问题,可是为何会这般的轻……

荒弯弯绕绕走到屋宅内的一处岔路口,他缓缓将须佐之男放下,须佐之男一时搞不明白荒到底要做什么,但是下一秒穿堂而过的风顺着岔路口吹拂而来,和刚才在前厅的闷热不同,后院有树林的遮蔽,穿堂的风凉快地抚过须佐之男大开的领口,为他带来夏日的凉意,也让荒再一次见到了须佐之男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藏在自己身后迎风而来施法的手指也跟着颤了颤。

“什么什么!为什么这里会如此凉快!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夏日里这儿的风这么舒服!”

须佐之男那双鎏金的眸在夏日里像是渡上了一层水光,在阴影之下也亮晶晶的,他欣喜地望向荒,抬手拉上荒的手,让人和他一起坐在风口乘凉。

“还热吗?”荒问。

“不热了!很凉快!我以前都不知道这里还能享受到如此凉快的风,今晚要不我们就睡这儿吧,荒。”

“好。”

荒总是由着他胡来,从来不拒绝。

荒不喜欢吃鱼,须佐之男是知道的,可是有次两人吵架,他故意将晚饭做了一份全鱼大餐,他看着荒有些尴尬的无从下筷,本是在心里觉得自己占了上分,可是当须佐之男假意说着我做鱼的手艺可好了,今日这顿大餐是特意为你做的。

荒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又重新拿好了筷子,那晚上大部分的鱼都进了荒的肚子,晚上的时候须佐之男心下有些歉意,好不要脸的从自己的被窝里滚进了荒的被窝里,两人面对着面,须佐之男问他,你为什么今晚要将鱼全部吃完了,荒愣了一下,然后说,因为你说那是你为我做的,所以我很喜欢。

自此之后须佐之男再也没有同荒吵过架。

好比如现在,什么晚上两人一起睡在这里,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但是只要是须佐之男说的,荒便全信了,甚至低声应下,须佐之男想若是等会儿不做解释,也许两人晚上的被褥便会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都不拒绝我一下的……”须佐之男双手抱着膝盖,耳鬓的长发被凉风抚起,一滴汗珠顺着莹白的脖颈滑入胸膛最后没入衣物之中。

“……”荒没有回话,他的双眸随着那滴汗微微暗哑了下来。

两个人安静坐在一起,须佐之男身上的琥珀香气在热气之中蒸腾,荒抬眸看了他一样,遮蔽大腿的衣物被风吹得翻飞,手腕和脚踝处是罪大恶极之人永远无法取下的禁锢,荒看着这样的东西,只能是闭上双眼咬紧了牙关。

“荒听说过燕子返巢吗?”须佐之男突然开口,荒才被拉回半分神智。

“是指去年的燕子会在今年春天再次回到这里筑巢吗?”荒回答着。

“嗯,大少爷还是懂这些的嘛,”须佐之男笑笑,他挪了挪位置,终于凉快了不少,他可以贴着他的朋友坐一会儿了,“我的卧房那里曾经也有一窝燕子,今年春天的时候回来了,算来该是……第三年了?燕子真好呀,是会念旧的鸟儿,年年都会回到相同的地方来。”

“你喜欢燕子吗?”荒问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衣饰上的燕子,但下一秒又抬手抚了抚自己蓝灰色的发。

“应该算不上喜欢,我想我大概喜欢的只是燕子会回到最初的地方这个习性,比起燕子,我更喜欢鹤,啊,就是那种又大又白的仙鹤,它们很好看。”

“……鹤的性子冷傲孤僻,和燕子比起来没有那么亲人。”

“嗯,我知道的,”须佐之男低沉地应了一声,他看向荒,荒也看着他,须佐之男的眸里有什么道不明的东西,快要溢出一般,“我只是……有些想我的鹤了。”

荒在这样的夏日里,第一次感到了内心之中的燥热感。

天际有滚雷划过,雷声在云层之上闷闷的。

“我当年放走的那只鹤,还很小很小,我时常在想它的腿伤好了没,有没有又傻乎乎地掉进陷阱里,有没有好好的吃饭好好的长大……”

须佐之男收回目光,又看向了狭窄的走廊,也许下一瞬,他的鹤会出现在路口处。

“我只是,有些想它了。”

空气闷热起来,带着凉意的风再也不见,荒注视着靠在自己身边的须佐之男,看他柔顺的金发垂落两三在他的肩膀之上,荒的下唇颤了颤。

他记得的,那日在那双琥珀色双眸之中振翅高飞的景象,那人落在光里,朝他笑着挥手。

那一日,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须佐之男。“

“嗯?”须佐之男听见荒念他的名字,于是他微微做起身看向他的友人。

”须佐之男,我是真的很想……”

是真的很想……

  

「唰——」

  

夏日多雨,这般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潮湿闷热的空气还是就此被一场暴雨镇压住,这场雨还是落了下来,倾盆而落,在一瞬间淹没了万物之声。

荒和须佐之男面面相觑,耳边尽数是雨落的幕布之音,落在竹叶间,落在池塘里,落在来时的走廊上。

荒想要说得话,在这一刻瞬间成为了一场哑剧。

这样的雨来去匆匆,不屑几秒,雨声渐小,可闻见草丛里的虫儿鸣叫之声。

“啊!”须佐之男猛得站起身来,不管不顾还坐在原地的荒,就开始往前院跑去,“我才晒上去的被子!”

看着须佐之男光着脚跑远了,荒才收回了目光,他端正地坐在廊下,看雨滴顺着屋檐一滴一滴滴落进草丛里,在这一刻,仿佛天地间只他一人,荒舒了口气,一整风吹过。

“我也,很想你。”

那只鹤说道。

  

  

须佐之男有个很大的菜园,在秋季的时候能收获很多很多的农作物。

“春天我种下一只小伊吹,秋天我就能收获一树的伊吹啦!”

须佐之男抱着他的猫儿看着明日就可以采收的萝卜,白白嫩嫩的,须佐之男心情甚好,哼唱着和村里的孩童们学来的调子,但是歌词却异常奇怪,荒倚靠在廊下看着他。

秋日收割后他和须佐之男今年的冬天将不会再缺食物,也刚好剩一些钱,须佐之男同他商量,买些置换物,今年想好好过个年,荒点点头,跟着面前之人一起笑了。

“荒笑起来很好看,你该时常笑笑的。”须佐之男将猫儿放在地上,由它去抓秋虫。

“你喜欢吗?”荒清冷的声音和这有些萧瑟的秋日相宜。

“荒总是以我喜不喜欢为行动方向的话,是不行的哦,”须佐之男脸上的笑意收敛半分,他走到廊下和荒坐在一起,然后将自己的手指缠绕,做成一个飞鸟的形状,飞向高空的样子,“你该是像鸟儿一般的自由,想要做什么,想要怎么做,都将取决于你的真心,而并非是旁人喜不喜欢。在我离开之后,荒才可以依旧做自己,不受任何的束缚。”

说着须佐之男将手指抵在荒的胸膛上,手指之下是蓬勃有力的心跳,是人们谓之为“心”的存在。

这次荒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抬手握住了须佐之男的手,放在掌心之中轻柔揉搓了一下。

这双手曾斩杀无数叛军,也曾在泥土之中种下发芽的种子,如今上面的伤痕满布,指腹间的老茧硬硬的,须佐之男羞于将自己的手放在荒的手中,想要收回,却被荒用了些力紧紧握住了,须佐之男知晓自己时犟不过对方的,便也作罢了,让人安静地握着。

“所有人都会死吗?”荒问。

“所有人。”

“包括你?”荒又问。

“包括我。”

万事万物,终有终结之时,避无可避。

须佐之男的目光从两人紧握的手上移到荒的脸上时,他第一次看见了荒这样的表情,以至于须佐之男在想是否是自己将人欺负狠了些,但是下一秒荒拉着他将他拥入怀中的时候,须佐之男没有任何的推拒,他乖顺地让荒拥着他,感受着荒那双宽大的手紧紧揽着自己,那一刻,须佐之男终于理解了为何世人总是追求长生不老。

可世间自古难两全是他最清楚不过的事情,他知晓世人生老病死,知晓世人怨憎会,知晓世人爱别离,知晓世人求不得。

他明明都是知道的,可是为什么荒出现了,他便不愿知晓了呢……

须佐之男又做了那个梦。

只是这次他觉得全身似乎都在被烈焰焚烧,他依旧在战场之上,可身边的刀剑声人声全都消失不见了,于是他习惯性地去寻找空中的那声鹤唳,他发现他什么都听不见了,渐渐地就连眼睛也看不见了,鼻息间尸体的腐臭也不再存在,他好像被他的世界放弃了一样,须佐之男挣扎着,忍着身上的烧灼之痛,朝着唯一能看见的一丝光亮处走去。

但是他无论如何向前,都像在原地踏步一般,他去不了自由的地方,他唯有被千条万条的毒蛇拖拽着拉扯着带回黑暗之中,以洗涮掉他的满手鲜血,满身罪孽。

就在须佐之男想要放弃之时,他听见了那声鹤唳,等他回头的那一瞬间,他望见一只白鹤自天而下,振落白羽。

“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猛得从梦中清醒,后背的衣物紧贴着皮肉,早已被汗濡湿了去,须佐之男颤抖着看向荒,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秋日夜里的虫鸣尤为大声,但是唯有荒的那声呼唤,将他从无边的黑暗之中救起。

“荒……”须佐之男连嗓音都是抖得,荒听着脸上的心疼再也遮掩不住,他将人拥在怀中,须佐之男也终于能借着荒的体温安心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荒抬手为其抚着后背柔声哄着怀中之人,感觉着这具单薄的身体不住地轻颤,荒将人搂得更紧了一些,不让他再觉得害怕。

须佐之男双臂搂上荒的脖颈,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臂膀该是如何在发颤,他的双手甚至不能抓住荒的一缕头发。

那样的梦太过真实,仿佛他真的要被黑暗吞没一般,须佐之男将脸埋进了荒的脖颈间,像是要缩进人的怀里一般,他颤声呜咽了一声,很轻,却全被荒听了去。

“别害怕……是梦,是梦而已。”荒极尽耐心地安抚着怀中之人,抚过他的后颈,抚过他的腰际,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一遍遍重复着都是梦,没有关系,他就在这里。

须佐之男沉在了一个噩梦之中,这事荒是知晓的,最初的时候荒会轻轻握着人的手,须佐之男便会慢慢从梦中转醒来,但是这样的噩梦一直持续着,渐渐有越来越沉之势,像今夜这般的荒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唯有用了些法力亲自将人从梦中带回。

“荒……荒……”

荒听见须佐之男不断重复着自己的名字,他的嗓音该是少年人特有的清脆,但此时却是暗沉沙哑,让荒听来格外心疼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是荒思索再三,将人从自己怀里挖了出来,他将额头和人相抵,让须佐之男那双含着春水般的眸子中只有自己,如此来寻得半分清明,随后,他给了他一个吻。

一个非常非常轻的,温柔的,亲吻。

他去吻他额前天生的纹路,去吻他脖颈间的雷光,吻他胸膛上的伤口,吻他那颗满目疮痍的心。

在这秋日的夜风之中,须佐之男被荒拥在怀里,一遍遍柔声安抚,一遍遍轻柔地亲吻,一遍遍忆起他曾放走的鹤,和现在面前的人。

他所渴望的拥抱,他所渴望的爱意,他所渴望的自由,在这一夜终于得偿所愿。

须佐之男自这场梦后,彻底病倒了。

  

  

荒相信了此处当真是穷山恶水,就连寒冬都来得如此的早。

须佐之男自那夜的梦醒后便一病不起,再也无法如常人般随意走动。

喝下了荒端来新煎好的药,须佐之男赶紧问人讨要了一颗糯米糖,荒将空碗放进木盘里,送去小厨房后清洗药罐,须佐之男就含着糯米糖看着人走远。

荒身上的饰物又少了一件。

这是须佐之男今日的发现。

屋外虽已是寒冬,但屋内的炭火要较之去年的冬天好上了太多,须佐之男坐在被褥之中,望向屋外皑皑白雪,身上披着厚厚的衣物,已然不觉得冷。

他的猫儿前些天跑出去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须佐之男问了荒很多次,最后荒眼见着人要爬起身来去寻找,才低声说,猫儿从来不愿意死在自己心爱的家人面前,所以当它们大限将至之时,它们会选择跑去外面找个自己觉得合适的地方,安静地闭上双眼。

须佐之男听后他微微瞪大了些眼,几番开口无话可说,只能倾倒在荒的胸口,将自己的脸埋进了荒的怀里,荒抱着人感受着这几乎被掏空的身体在轻轻颤抖着。

这是自他见到须佐之男以来,第一次见到他的眼泪。

不是为了他的王室和战争,不是为了他的鲜花和白雪,而是为了他唯一的家人。

须佐之男早些年在牢狱之中承受的鞭打已然将他的身体根本损伤,而那些年吃下的慢性毒药终于在这一刻并发。

根本没有什么仁慈的流放,那些达官显贵只是将他丢出了肮脏不堪的皇城,任他去别处渐渐死去罢了。

荒发现得太晚了。

等他意识到须佐之男的身体开始彻底衰败之时,体内各种各样的慢性毒药早已侵蚀进了他身体的每一处,荒找来了各种各样的草药,也请了许多许多的医者,但是所有人都在为须佐之男把过脉后摇着头离开了,荒送走最后一位医者的时候,须佐之男站在大门口等他回来,荒赶紧走上前去,须佐之男笑着扑进他怀里,在荒耳边轻声说道,算了。

他的一生最后仅以一句“算了”作为结局,未免太过让人绝望。

荒不愿意认输,却也只能看着须佐之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直至他再也无法正常地走路,再也不能打理他的小花园,再也不能为自己做上一餐可口的饭菜。

抱歉啊,荒。

这是须佐之男病倒后荒听过的最多的语言,最初的时候荒只是摇摇头,久而久之每当须佐之男要开口道歉的时候,荒便会抬头将一个要吃人般的眼神递过去,须佐之男便笑着乖乖闭了嘴,往后便也不再说了。

可是须佐之男清楚地知晓,自己拖累了荒。

他无数次劝着荒离开,告诉他自己的身体已然不行了,荒瞧着还年轻,大可闯出一番天地来,再不济也可早些回去,他的家人也一定很担心他,可是荒一次又一次拒绝了他,耐着心地照顾着须佐之男,从未有一日不耐烦。

“你的耳饰……去哪儿了呢?”等到人回到自己的身边,须佐之男颤着手去轻轻触碰了荒右边变得空荡荡的耳垂,那里原本有一颗如明月般柔和的蛟珠,荒一开始就戴着的,该是对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许是今日出门时落在雪里了吧,不用管它。”荒抬手将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旁暖着,明明屋子内被炭火温着,如春日般,可须佐之男的手还是如此的冰凉,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融化的寒冰般。

须佐之男便笑着点了点头。

最开始是荒的那件华贵的斗篷,然后是荒那颗嵌着宝石的颈环,今日便是那枚该是珍贵异常的耳饰。

荒将他所拥有的全部可以换钱的东西,统统变卖抵押,只为了能多换些钱给须佐之男请来医者,买上好的药材。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但同样他所知道的,还有他的身体状况——那些毒素无一日不在他的体内叫嚣翻滚,像是一条条的毒蛇般啃食着他的五脏六腑,好几次苦涩的药物都被他呕出的黑血浸染,他却还是要逼着自己喝下去。

因为这些药是荒为他亲手煎好的,是荒用自己的全部去换取而来的。

这一刻,他渴望有奇迹,但是这世间的大多的奇迹,都不会出现。

须佐之男靠在荒的肩头,和人并肩坐在一起望着屋外纷纷扬扬的落雪,下雪时是最安静的,荒的呼吸声,荒的心跳声,在须佐之男听来都足够的奢侈。

“今年本想和你一起……过一个好年,”须佐之男的声音很轻,但是他知道荒一定能听见,“我已经好久没有和别人一起过年了……去年我和伊吹过年时,连肉都没能吃上一口,哈哈哈……现在想起来也太惨了。” 

荒便安静地坐着,和往日一样,听着须佐之男慢慢说着。

“后来荒来了,多亏你,我甚至还能和你赌气给你做上一整顿的鱼肉大餐……可是今年这年,我想也没办法好好的过了。”

“你想吃什么,我去山下给你买来。”

可是须佐之男微微抬头看着荒,却摇了摇头,他似乎想做什么,荒立刻心领神会地将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两人就这样靠在一起,看着屋外的雪像是无休止一般下着。

“再坐一会儿,荒身上很暖和,我想和你靠在一起。”

若是以前须佐之男一定能听见荒喉间的那声哽咽,可是他现在因着那些慢性毒药听力已经不大能行了,他觉得下雪的时候最安静,好像全世界的声音都不见了,唯有荒拥着他,那透过衣物传来的温暖让他觉得已经足够了。

荒在这晚扶着须佐之男喝下药后让人安心睡下,可是等他洗完了碗收拾回来,发现须佐之男还是没睡着,须佐之男放下手中的话本,说看得有些腻,想去走廊上看看雪,荒愣了一下,但还是走上前去抱着他走出了房间。

须佐之男的小花园和荒当初刚来时一样,被白雪覆盖之下的,是一院蓬勃的存在,等到来年,必然会再次开满鲜花。

“等到来年……”须佐之男偎依在荒的怀中,沉声开口,“应该还会开满鲜花吧。”

“嗯,还会的,你喜欢的那种小白花,应该会开很大一簇,到时候我们就不用凑在一起蹲着看了。”

“哈哈哈哈哈哈……荒还记得我说得话呀,”须佐之男笑笑,却引来一阵急促的咳嗽,荒急忙给人顺着气,等须佐之男缓过气来,继续低声说着,“是呀,那样的小白花虽是不知晓名字,但是来年春日,定然会开出一大片的……”

他真想那个时候还能拉着荒的手,带着他的去看啊。

“荒。”

“嗯?”

须佐之男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就连荒都得仔细去听,他听见了须佐之男在唤着自己,荒微微低头,瞧见了怀中人的嘴角带着笑意。

“从这里飞出去吧……”

从这里飞出去吧。

像最开始那样,像最开始你从我的军营里展翅飞起来那般,像我将你送出军营命令你逃走一样,你以前都做到了,现在也是可以的吧。

须佐之男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只白鹤腾空而起之时,在天上盘旋着离开了,那般的鹤唳之声,他永远都不会忘。

荒环抱着须佐之男的手抖了抖,他不回话,须佐之男便将自己的侧脸靠在荒的胸膛处,和自己的心跳不同,荒的心跳有力,充满了生的希望。

“荒,离开吧,你该是这天地之间最为自由的鹤……你要飞去很多的地方,你要拥有更为漫长的一生,不要停留在这里……离开吧。”

他想起了荒刚来这儿时,那个雪夜里,荒与鹤群的交谈。

荒说,谢谢你们来接我,但是我不打算走了。

他的鹤选择留在了这里。

“你要我去哪儿……”荒低声问着,尾音听起来泫然欲泣。

“你又来了……我不是都同你说过吗,”须佐之男笑笑,感觉到嘴里泛起熟悉的铁锈味,“你该是这天际最为自由的鸟儿,想去哪儿,想做什么,都将交由你的本心……如此,你才可得心之自由。”

你本就不是被人豢养在笼中的金丝雀,你是可以展翅翱翔的鹤。

是他引以为傲的鹤啊……

“抱歉啊,荒……直到最后,我都还是在拖累你。”

这次荒并没有投以他任何表情,唯独将人拥在怀中紧紧抱着。

“你一定走了很远很远……才寻到我的吧……真是的,找了我这么久,我却不能多陪陪你……我甚至……都不能同你看明年的花开……”

他的鹤回来了。

须佐之男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拉过荒的手,他不敢抬头去看荒的表情,他害怕去看,那么自己就不能安心离开了。

“那时候……腿上的伤好些了吗……我给你说了林中还有很多陷阱,以后……你一定要小心,可别这么大一个个子了……还掉进陷阱里,下次……下次就没有我来救你了……”

须佐之男好像能看见那个穿着一身白袍的小小少年跑到他的跟前,说着我以后想要待在你的身边,而自己也回到了那般年少的时候,他上前拥住了白鹤的少年,说,好,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

那样的梦,再也不会有了。

“荒。”

“……”荒一直低着头沉默着,他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以缄默回应着满天的飞雪和所爱之人。

“飞走吧……”

走吧。

去更远的山海之间,去更广阔的世界里,去与更多的羁绊相逢,去与能陪伴你一生的人相爱。

飞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忘了我吧……

“荒……”

金发的少年人抬手想要去最后一次触碰思念之人的脸颊,除了偶尔飞落的雪花落在他的指间,已然快没有知觉的手指还触碰到了温热的水液。

“不要哭呀,荒……你将是……永远自由的……永远孤傲的……你是……是……”

  

你是我的鹤啊。

  

荒握着人冰凉的双手,怀中的人呼吸渐渐弱了下来。

他想起了在秋日的时候,问须佐之男,是否所有人都会死去,须佐之男回答他时那双明亮的琥珀色眸子渡着秋色,赤诚而耀眼。

他的一生,为其所愿,终其所有。

一时宁静的山村,迎来了一大群的鹤。

鹤鸣声响彻天际,山脚下的村民们以为是神明落至了山头,纷纷恭敬地跪下祈愿着,鹤群嘶鸣着落在了山里的一处破败的屋舍之中,一时细雪和翅羽翻飞。

在须佐之男咽气的那一瞬,荒看见他们手上相系的那根红线终于消失了。

荒寻着他和须佐之男无名指之上那根看不见的红线一直寻找着他,而他终得所愿,即便是现在躺在他怀中之人已然安睡了去,再也不会醒来。

那个教会他爱的人,也终于教会他失去所爱。

成群的鹤落在了须佐之男那方小小的屋舍之中,它们站在庭院之中望向荒,荒缓缓站起身来,将怀中已经没有了呼吸的心上人小心地拥在了怀里,转身面对着鹤群。

其中一只较大的鹤走上前来,向荒恭敬致以一礼,随后等候着荒的回答,可是荒的脸颊上还有着泪痕,和着这冬日的雪,他摇了摇头,像去年那个雪夜一样。

“谢谢你们来接我……但是我决定不走了。”

可是他的鹤,已经飞不出去了啊。

这样四方的天,这样温暖的拥抱,这样柔软的一颗心 。

鹤呀,从何处离去呢?

依旧是那句话,依旧是那只鹤,依旧是那个选择。

他的爱人在这里,他哪儿都不会去。

荒低沉的声音在鹤群之中徘徊,鹤群一时啼鸣振翅,腾空而起,掀起一众飞雪。

月灰色长发的青年抱着须佐之男,抱着他的爱人,缓慢走出了屋舍,慢慢向后山走去,最后身影消失在满天风雪之中,再也寻不得。

  

  

那只鹤的脚踝上会永远留有一个伤痕,那是它年幼时被人类所伤,但是那样的伤痕,却也永远提醒着它,曾有一人独自为了它解开陷阱,悉心照料,还它一份自由。

也许会过很久很久,那座小小的屋舍会倒塌,那百花盛开之景会成为过去,那颗樱花树也终会老去,但是那在墙角处的小白花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极尽生命地绽放。

等到那时,也许会有鹤再次到来,敲响残破的门扉。

  

  

评论(22)
热度(267)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愿歌 | Powered by LOFTER